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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何为师徒

    这番言语道不尽的青涩生疏。

    赋阳真君品行高洁,为人端方持重。容颜清俊,修得无上剑法,斩妖除魔必然冲锋在前,待人接物温和有礼,却极为疏离,不为外物所移。

    此间少有的化神期大能,当之无愧的仙道至尊。谁能想到对待徒弟却是这般笨拙纯然。

    姬瑶猛地抬头看向姬朝玉,怔怔看了半晌,隐去汹涌的情绪,忽地笑了出来,“才不用呢。师尊想必忙了多日,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

    姬朝玉好不容易踏出一步,又被徒弟挡了回去。他有些诧异,却也不好再提议,点点头,“那你也早些回去,近几日莫要随意动用过多灵力。”

    姬朝玉性子冷淡,不懂如何照顾孩子。刚刚将徒弟带回宗门的那几年,多是交由门内弟子所照料。偶尔见上一面,也是相对无言。

    年纪大的不爱说话,年纪小的试探几次,只得到几声意味不明的“嗯”、“很厉害”、“甚好”,一听便是刚刚学来的回答,徒有其形,僵硬不真诚。

    姬瑶便以为他不喜欢自己,看望都是被迫敷衍,虽不知谁能强迫他,却再不敢随便讲话。到了能执剑的年纪,才搬回清临峰。

    一峰仅有师徒二人,姬朝玉只在修炼一道上开口指点两句。回回指点,姬瑶都很是害怕。见多了旁人领师命抄书、炼体,还少不了挨上几顿怒声斥责,她担心自己也要过上那般暗无天日的日子。

    而且...她心中隐隐有一种念头,不愿看到那样冰寒高洁的人因自己动怒。

    师姐师兄们则安慰她:我们还没见过赋阳真君发怒的样子呢。师妹不用太过惊慌。

    姬瑶心想,你们骗人。明明每次听说赋阳真君来了都是快速遁走。

    八岁那年,一剑宗来人向师尊请战。大能交手,影响范围颇大。二人离开主峰,来到副峰领域比试。

    宗内之人,凡是有门路的皆隐在云端山顶,远远观望。姬瑶等人也偷偷跟来了。

    两人身侧灵力环绕,两剑相碰发出铿锵之音,灵光大震。瞬息间过了数招。再分开时,女修眼底战意愈浓,朗笑一声:“不虚此行!”

    姬瑶看不懂,但身旁之人时不时便要吸气,想必惊险至极。

    她只看得到两人执剑时的姿态,好似天下再无什么能挡住他们。她全然被这强者的世界所吸引,眼里再无其他。

    女修一手捏诀,虚虚划过剑身,剑身之上陡然燃起耀眼赤芒,似灼灼火焰。飞身而来,执剑直刺。这一剑朴实无华,但她灵力雄浑,剑意无双,向来无人能抵得住她这一剑。

    姬朝玉一身月白衣袍轻轻飘扬,手执长剑,浮于半空,眼眸是含霜带雪的淡漠。

    待她刺到近处,姬朝玉脚步微动,冷淡而锐利的眼神落到剑身之上,与她交错之刻,两剑相抵,径自一震,竟硬生生将那雷霆一剑震飞出去,插入山峰巨石之中。

    两个人擦肩而过,姬朝玉敏锐地察觉一处异动,看清之时眼神顿变,未曾停下,反倒提速隐入林中。

    原来方才女修随手挥出的一道剑气恰好击碎山顶巨石,激出山中一只发狂妖兽。妖兽狂奔的方向,正好对着姬瑶和众多同门偷偷躲藏之处。

    妖兽距离她们不远,然几人头一次近距离看大能比试,看得入迷,觉察到自己身处险境已是晚了。

    妖兽形貌似猿似狮,体型庞大,气势慑人,堪比金丹中期,气势汹汹狂奔而来。奔至近处,似是嗅到了修士灵力,狂性更盛,冲向此处时仰头嘶吼一声,一阵地动山摇。

    几个人被保护得太好了,年纪也小,骤然见识到修真界可怖危险的一面,哪里顾得上旁人,反应过来的小修士当即掏出灵符逃离,几个修为低微的修士,刚与妖兽照面,便被妖兽灵压震得半晕过去,捂着头跪倒在地,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。

    姬瑶忍住不适,捏紧了师傅塞给她的灵符,紧张地四下张望,心中惊惧不已。

    不行,若是走了,他们必然躲不过。

    姬瑶从未在实战中用过符篆,她抑制住害怕,稳住自己发颤的双手,看准方向,轻喝一声,将一张爆裂符掷向妖兽左眼。

    爆裂符在妖兽眼前猛地炸开,练气期所能催动的符篆伤害程度有限,只将妖兽炸得眼角开裂。

    反倒是姬瑶被术法余威震得后退两步,胆战心惊地看着妖兽被痛楚激怒,目光凝聚在自己一人身上。

    其他还站得住的小修士也反应过来,急忙带上一人,催动符篆瞬行离开。

    灵符之威不过阻止了妖兽一瞬,它没想到这么小的灵修也敢攻击它,眼眶一片血红,直直向姬瑶冲来。

    妖兽堪比金丹期的灵压全部聚集到她身上,姬瑶甚至无力运转灵力,站在原地动弹不得,僵直着身躯,看着妖兽越来越近。

    年龄最大的修士克制住害怕回身拉她,却是赶不及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妖兽利爪距离姬瑶面目不过叁寸。

    能将她轻易撕碎的巨爪近在迟尺,妖兽张开巨口,距离之近,似能嗅到妖兽口中恶臭腥气。

    生死时刻,一道银白剑光闪过,巨爪横飞出去,断处平整干净。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挡在她身前,将她牢牢护在身后。此后多年,这就是她心中最安全的位置。

    第二剑紧跟着挥出,了无声息却锐利万分,天地近乎默然,只有这携着万钧之力的剑芒刺破苍穹。妖兽连一声痛吼都没发出,便轰然倒地。颈间鲜血狂喷,足有叁丈多高。

    姬朝玉倏然转过身,姬瑶尚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脸色,便被他以宽大衣袖完全遮在怀中。男子衣袖带风,含着淡而清的气息。姬瑶置身其中,眼前一片黑暗,可怖的景象悉数褪去,只余下安心。

    姬朝玉半抱着她跃至另一侧山峰,将她放在地面上,微弯下腰,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,关切道:“阿瑶,吓到了?”

    与人交手时冷如冰霜,强悍无匹。一击能使妖兽气绝身亡。方才还收割性命,下一刻即能柔声细语地询问。温柔又可靠。

    姬瑶呆呆地看了姬朝玉半晌,忽然伸出手牢牢抱住他的脖子,脑袋贴着他的侧脸,轻轻地蹭了蹭。

    师尊在,她便不怕了。

    男人的存在再不令人畏惧,他象征着无比的强大与绝对的力量。此前令她辗转难眠的凉薄眼神与清冷气息,竟成了安心所在。只要想着他,便无所畏惧。

    姬瑶松开手,又试探着握住姬朝玉的左手。姬朝玉将她的手握在掌心,回身看向女修。

    女修一脸愧疚,“我不是有意的,我不知道她们...”

    姬朝玉嗓音冷淡,“无妨。还需再战吗?”

    女修一心迎战,不曾察觉山内数人之危机,况且,若当真让她瞬息间横穿数丈,自妖兽爪下毫发无损地救出一名女童,也是为难。可姬朝玉做到了。

    说这些都有狡辩之嫌,剑都飞了,战什么战。她坦然道:“我已经输了。”

    姬朝玉道轻轻嗯了一声,看向一侧被他以灵力带上来的几人中,个子最高的女孩,声音冷淡却很真诚,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早先试图带上姬瑶的女修抹了抹脸侧的血迹,见赋阳真君这般有礼地道谢,也觉得众人传言不假。

    赋阳真君当真是个重情之人,强者嘛,缺少能与之并肩的人,才看上去冰冷不近人情。

    赋阳真君不光对待徒弟格外爱重,便是与宗内小辈相处,也没有其他长老的倨傲漠然。

    虽是这么想的,修士并不敢应下他的谢意,忙道:“不敢当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她神色愧疚道:“是我带她们出来,却没有保护好她。”心中暗自下定决心要更加刻苦地修习,也要盯紧了宗内小辈,不可疏忽了修炼。

    “是她自己要来的,与你们无关。”姬朝玉淡淡扫了姬瑶一眼,声音里辩不出喜怒。

    姬瑶还沉浸在方才那一刻里,闻言后颈一凉,根本不敢说话。

    姬朝玉好似随口说了那么一句,没再追究,看向众人,“可需我送你们回去?”

    女修赶忙将自己刚才的幻想撇干净,什么温柔知礼,好恐怖好恐怖,看了看身后几个还呆愣的少女少男,她站得端端正正地连声道:“不用不用。”

    她望天望地,就是避而不看姬瑶的眼神。姬瑶认命,余下只能自救。

    姬朝玉牵着姬瑶离开,她回头看了看山下妖兽尸体,收回目光,快步跟上姬朝玉,率先打破沉寂,真心实意夸道:“师尊真厉害。”

    姬朝玉没回应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刚说的那句话很熟悉,想起在哪里听过,几乎让舌头打个结,闭嘴不言了。

    姬瑶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师尊的步伐,反思片刻,老老实实认错,“师尊,我知错了。”

    姬朝玉察觉到她跟的有些费力,稍稍放缓步子。

    姬朝玉仙途平坦,进阶渡劫皆是水到渠成。危机从不放在眼中,对敌时亦能心如止水,哪怕是早年间初次对敌,也不曾慌乱半分。

    赋阳真君最为人称道的,便是他从容坚定、临危不乱的心志。常有人笑说,不知何人能让真君变了脸色。

    众人一听,拼个高下般胡说一气:遇到绝世神剑、碰上万年份太阴冥莲、吃到难吃的菜...忽然有人说出“道侣遇险,定然要慌乱了吧”。其他人一愣,真君那样冰雪样的人物,也会有道侣?

    众人不由得在心内衡量一番,与人结为道侣、为道侣慌神,这两项,不知哪个更无稽。

    方才看到妖兽扑向徒弟,姬朝玉被一股陌生的惊慌袭上心口,比自己迎敌还要紧张焦急百倍。

    许久没有那么强烈的杀意了。

    似乎是没想到有东西敢碰她。

    在徒儿遇险时,沉寂多年的心湖,忽然荡起了涟漪。只有剑道的心底,不知何时生长了一棵羸弱细小的幼苗,大摇大摆地摇曳着,全然不知外界危机遍布。

    姬朝玉忍住按揉眉心的冲动,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太过严苛吓到徒弟,却也不能过于柔和,让她不知畏惧。

    这便是掌门那日对他说的,“责任”二字的内涵吗?

    他只当带回来一个孩童,自己无法左右她走向何方,便任其发展,原来如此行事是行不通的。若再如之前一般,看顾不周,她当真可能因此送命。

    姬朝玉肃声道:“错在何处?”

    姬瑶想得很清楚,“不该擅自跟来。”

    “嗯,还有呢。”

    姬瑶没想出来第二条,沉默了。

    姬朝玉道:“明日起,每日挥剑两千次。”

    姬瑶哪敢说不。师尊语气严苛,却紧紧握着她的手。她觉得,比起疏离冷淡的指点,这样怒而不发的师尊,反倒更亲近些。

    姬朝玉哪里知道,自己这般动怒,竟让徒弟胆子愈发大了。

    有一日,她挥剑挥到叁千五百四十六次,才猛地想明白,师尊莫不是觉得她太弱了?

    她深以为然,此后习剑愈发刻苦。她本就自行增加了每日挥剑次数,那日之后,日日挥满一万下才肯入睡。面对姬朝玉也不再是害怕居多,偶尔还敢废话两句,期待姬朝玉做出些不同的反应。

    若问灵未曾出现差错,她会成长为一名强悍的剑修,成为让姬朝玉引以为傲的徒弟。

    可是如今,却是他的拖累,是他的...耻辱。姬瑶思及此处,便心痛如绞。偏生他好似觉察不出旁人的冷眼与耻笑,坚定无声地守护着她。没有犹豫。

    在他眼中,这无用身骨与妖兽威胁别无二致,是迟早能解决的困境,尚不足以动摇他。

    可她赌不起。

    两人的距离,在问灵之后又迅速拉远。

    姬朝玉道心坚定,没有过于执着于此。因为他信任自己,信任自己会照顾好徒弟,也信任姬瑶,知道她绝不会埋没于人群。

    可他却忽略了徒弟细微的情绪变化,也小看了自小以师尊为荣、以剑道为目标的人,会有多看重修为资质,只将徒弟的疏离归作长大了。

    就如此刻,明明再探一步,可以问得更清楚。姬朝玉却当真了。